愿永以为好

渡我

【盖聂/生贺】一日长于百年

·按玄机说法师哥是天秤座,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~

 


寅时

盖聂醒来时还是寅时。他闻到了一阵馥郁清甜,每年仲秋,他都会在这个时候被晨风送来的花香叫醒。

他闭着眼,鼻翼微微翕动,这香气和之前几年或者更久远记忆中的香气比起来,似乎又甜了些许。这时候屋内十分安静,连四野的鸟虫也在夜色中沉沉休憩。他侧耳听了听,旁边传来细小均匀的呼吸声。他睁开眼,眼中一片清明。八年前他睡过很久一段时间,久到师傅以为他不会再醒来,可他最后还是睁开了眼,甫一开眼,黑沉沉的瞳珠嵌在布着细小红丝的白膜上,不见半点昏昏之色。自那之后,他醒了就不曾再有过任何醒与梦之间的瞬息。他转头朝黑暗处看了几眼,近几日他的内力修为又进了一层,上个月还看不清的模糊,现在已经能看出清晰的轮廓,甚至可以看到身影的微微起伏,也许是花香怡人,他比平常多看了两眼后,才坐起身把头发拢了拢,从枕下取出素色的绢带缠了几圈利落地打了结,随后取过一边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裳——白色的弟子服是他自己挑选的,这白能让人看清染在上面的每一滴血色。偶尔悉悉索索的声音大了,旁边有翻身的动静,他就先停住,等静下来再继续。

约莫半刻钟过后,他下了床,走到床正对的窗前,轻轻推开,天上仍有大半轮泛着黄的月散着寒辉,星不见几颗,但月光很亮,他目力能看得极远。山中已然清凉,再过两月,就会迎来初雪。好在他修了几年的内力,如今已有大成,是以并不觉得冷。

鬼谷的弟子房外有两株别样的树。从这扇窗看出去,恰能看到其中的一株桂树。

不知道从何时起,这株桂树便生于此。桂树生得不十分高大,见了无数的流云暮霭,沐雨经霜了几百载,与同类比起来已然是巨人的体态,挺阔的树冠纵向天空,密密匝匝的树枝横向四面八方,花香散得更远更阔,将大片大片的气息所在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。

昨日,盖聂和师弟两人打赌——树身两人是否能合抱得住,虽然只是指尖堪堪相触了一下,但毕竟是师弟赢了。盖聂想起师弟拼命伸长手,事后又边甩着手边得意的笑,忍不住也弯了下眼睛,他意识到之前的七八年好像都没有这半年来笑的次数多。

 

盖聂被鬼谷子带进云梦山时,也是寅时。

那一日,他被师父抱着昏昏沉沉间,正是桂花香气唤醒了他。他揉着眼睛,凭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眼前巨大的盛开繁花的树,这树比村前他日日得见的那株树要大上不知几倍。

鬼谷子看他醒了,揉完眼睛,呆愣愣地看着一旁的桂树,出声问道,“聂儿,你要过去看看吗?”

盖聂点点头,顺着鬼谷子松开的手臂轻落到地上,他身子趔趄了一下,很快站稳,缓步走向不远处的大树。昂首绕着树走了几圈,脚下被绊到了,下一次就小心避开,一直到有桂花落到他头上、肩上,飘到他小小的手掌上。适逢大劫过后,他隐约记起自己刚满八岁。每年生日,大路口的桂花香隔着半个村子都能飘到他鼻子里。母亲笑得温柔,摸着他的头说,“桂花飘香的日子到了,聂儿的生辰就到了,娘做桂饵给你吃好不好?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桂花,小小的几粒,今年的桂饵他还没有吃到,以后也再吃不到了。

他回头望向鬼谷子。比方才更慢地一步步走了过来,双手捧了几朵桂花举过头顶。

鬼谷子沉默地看着眼前打着颤的手。

一月前,他自韩赴赵途经榆次,从一口枯井中捡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,看上去不过五六岁样子的盖聂。乱世之中,勉强逃得过连年的战乱人祸,却全村尽屠于蝗灾与疫病。若不是鬼谷子修为深厚,定会错过群鸦呕哑叫声中、杂乱扑翅中混杂的石块滚动声。

是母亲在饥饿得发疯的村民到来前把他推到井里,要他发誓只要听到人声就绝不出来。盖聂蜷在井里,靠着母亲只来得及扔下的一囊水过了约摸十天。到了第六日已经听不到任何人声了,可他也没力气唤人,更别说凭着自己爬出井。又过了不知几天,望着破木遮不住的天光,透着模糊的蓝和灰败交织在一起。他听到了群鸦呕哑嘶叫和杂乱扑翅声,想必是有人经过惊扰到了鸦群。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石块想敲在井壁上,石块从手中脱落,滚到井底,发出一连串他自己都听不真切的“咕咚”声。

鬼谷子看着眼前已经脱了相的孩子,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即使在枝叶阴翳下仍被刺激得不住流着泪,却挣扎着不肯闭上,一直盯着自己。

鬼谷子看了好一会儿,才开口问,“你愿意和我走吗?”

盖聂以常人无法察觉的幅度点了下头,终于闭上眼晕了过去。

七天前,盖聂方能下地,挣扎着磕了个头,又昏睡了一日。鬼谷子带着他星夜兼程回到了云梦山。

 

盖聂将手中桂花撒落在师父足前,认真整理了衣服,他缓慢而恭敬地俯首在地,叩头,拜了第一拜,抬起头,额上已经有了薄汗,一双眼睛幽黑明亮,看着面前背光的高大老者。他开口,喑哑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决绝:

“聂,愿为天下至强者,请师父授之以道。”

盖聂再拜,“聂,愿为天地安,为生民息。”

鬼谷子开口道,“你之后要走的路,会比你已然经历的更艰难百倍千倍;没有任何人能向你伸出手,你会是世上最强大却最孤独的人。”

盖聂三拜,“请师父授之以道。”

 


卯时

昨日输了的结果,便是今日要做蜜铒。两人已经从后山采了些野蜜回来,因着后山的花实在不可胜数,师弟考他时,他只好编了个百花蜜的名头,倒又换来师弟含笑的嘲弄,“听师父说师哥早几年博览群书,竟是连这百花蜜都知道……”

盖聂故意板着脸,声音却是轻快,“博览百家,抉其善择其长,是为求知之道;遍采百花,选其芬取其香,应为酿蜜之道。你尝尝这百花蜜可否?”

师弟瞟了他一眼,“哼”了声,探指沾了少许蜜纳入口中,眼睛一亮,才说了声,“可”。

盖聂想起昨日情景,回头又看了一眼,才放轻动作出了门。步履轻快走到桂树下,花香更浓郁了几分,空气中带着令人愉悦的甜。地上已落了不少桂花,山中一天寒于一天,用不了几天这满树的花便会落尽。还好总有些法子能留住这点点的鹅黄与香甜,他盘算着可以做些桂花蜜铒,余下的拿去酿酒,前几日刚从书上读到了酿“晚金香”的法子,或许可以试试。

他纵身跃到树上,准备摇落更多的桂花。

 

树上的少年探身在碗口粗的枝桠上轻拍了一掌,点点金黄如星落雨纷纷扬扬撒了盖聂满头满身,盖聂怀里抱着的竹篓里已经盛满了小小的金黄花蕾。他无奈地抬起头,天已蒙蒙亮,仍有淡白的凸月若隐若现,树上跃跃欲试的青年拿着木剑又摆起了横剑的起手式,言语中带着熟悉的挑衅,“若我使出横贯八方,师哥可能收尽满树落花?”

前一年还不显,师弟来了的第二年,盖聂偶尔露出的锋芒越来越利。他单手将花篓颠了颠,笑意半含半放,“若我没收尽落花,又不小心倾了这一篓,桂花蜜铒你还吃是不吃?‘晚金香’酿还是不酿?”

青年用力跺脚,又兜了盖聂一头金黄,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木剑,“无趣!”

盖聂倒是在树下好笑地对了句,“有趣。”

忙乎了近一个时辰。盖聂把米粉蒸熟,看着手边半碗花蕾,他想了想,趁着温热湿润将熟粉团成四瓣,又在花瓣中间点缀了几朵金黄的桂花。舀来清水,细细净了手,用布巾擦干,他取来几只酒坛,坛中装的是前一年他取后山净心泉泉水,加了山梅果酿成的果酒,他取出一匙浅尝了一口,方一年的时间,酒香中仍带着明显的涩意。这酒,若是师父定是连尝都不会尝,至于师弟大概要皱着眉埋怨他的手艺了。盖聂却不以为意,咽下口中酸涩的酒,他简单净了口,回身将大捧桂花浸入酒液中,又加了不少野蜜,重新将所有酒坛封好。他搬着酒坛往门外走了几步,又回身放下,空手走了出去。不一会儿,盖聂拿着几方写着字的细绢进来,放到每只酒坛上,重新固定好。

屋外传来清亮的催促声,“师哥,好了没有?我都睡一觉了~”

盖聂没忍住,笑了一下,应了声“好了”。这才分了几次把所有酒坛都搬出去,和师弟一起将坛子埋在了桂树下。

若是书上的方子不错,来年的这个时候,他和师父、师弟可以一起饮桂花酒了。

 

 

巳时

花开会花谢,春来复又生。

人却不一样。盖聂和师弟在第二年花落尽那日辰时离开鬼谷,各自奔赴他们的也是天下的命运。第三年树下只有一个人,盖聂未再回到鬼谷。

 

 

初,盖聂以剑著,事秦,为帝剑师。


纵横六年,灭韩。又二年,与王翦并力破赵。纵横九年,杀荆轲,赐渊虹,封为剑圣,为天下知。其后又三年,助王并天下。

 

纵横十三年,始皇称帝。五月,盖聂背秦。八月,与卫庄会于机关城。其后,二人合力击秦。


纵横十九年,秋,八月,或曰归于云梦。



——节选自《史书·纵横列传》

 

 

戌时

黄昏时分,月上桂梢。

半月前,盖聂也是这个时辰回到的鬼谷。

他今夜心情十分畅快,拿着前两日削好的木剑,向房前的桂树走去。走到树下,举起木剑,两指顺着剑身上的木纹一寸一寸抚过。他曾用过一年木剑,渊虹重铸后十余年,利刃在手,剑是凶器,也是仁兵,他杀了多少人,又救回了千倍万倍的人,白衣上的血一层层累积仿佛永不褪色。

终有尽头。

渊虹在削完手中的木剑后,被他封入了剑冢,终其余生都不会再用。

寅时入谷,戌时复归。一日如百年,茫茫大梦中。

现在,盖聂站在桂树下,昂首绕着树走了几圈,他的脚步又缓又稳,一直到有桂花落到他头上、肩上,飘到他宽大的手掌上。

他将木剑插入脚下的土地中,微微用力,很快,深藏地下二十余年的酒坛,一只一只被他取出。时间足够悠长,让酿酒时的满怀情谊和所有的等待不断发酵成熟,如今,隔着封泥酒香都晕染了大片的空气。小心取下最外层的绢布,当初的字已蚀了大半,只余下模糊的“与庄……二年……”尚可辨认。

盖聂微微用力,震碎封泥。他清理干净所有土渍,拎着酒坛坐在门前。他并不贪酒,也很久没有饮过酒。

可今夜他饮了一盏又一盏。

 

明日,故人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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